作者:徐珊珊,編輯:李墨天
2015年7月,硅谷知名黑客Geohot和馬斯克在弗里蒙特工廠秘密會面,前者狠狠拉踩了當時特斯拉的自動駕駛芯片供應商Mobileye,稱其“落后于時代”,并表示自己可以打造出便宜又可靠的智能駕駛系統(tǒng)。
Geohot因第一個破解iPhone一炮打響,后來還因為破解PS3吃過索尼的官司。面對這種頂級人才,馬斯克也不含糊,直接拋出百萬美元合同,但Geohot十動然拒。
不僅人沒招到,兩人的對話也被彭博社曝光[1],讓Mobileye大為光火。
次年初的一場財報電話會上,摩根士丹利分析師犀利發(fā)問:特斯拉是否在考慮自行設計芯片?一向人狠話多的馬斯克沉默許久,給出了一句“不予置評”的含糊回答。
當時,特斯拉與Mobileye的分手已成定局,但接替Mobileye的英偉達,最終也只收獲了一段塑料友誼。2019年4月,伴隨特斯拉硬件平臺HW3.0發(fā)布,其自研的FSD芯片終于揭開了神秘面紗。
兩顆采用14nm工藝、集成了60億晶體管的FSD芯片,讓特斯拉實現(xiàn)了芯片的“獨立自主”,此時離他們第一次購買Mobileye的產品,只過去了短短5年。
有了特斯拉的模范帶頭作用,國內外的車企紛紛擼起袖子,將芯片自研提上日程。除了蔚小理為代表的新勢力軍團,比亞迪研究智駕芯片的消息頻繁見諸報端,豐田和現(xiàn)代看似和半導體八竿子打不著,也不約而同加入自主可控群聊。
以2025年為分界線,車企造芯的醞釀與蟄伏階段行近尾聲,接下來幾年,很可能是大量成果密集的落地與驗證期。
機會面前埋伏著陷阱,陷阱也常常偽裝成機會。車企自研芯片,是奧德修斯式的苦盡甘來,還是掉入一個喬裝打扮的陷阱?
分手的決心
特斯拉與Mobileye和英偉達的兩次分手,完美解釋了車企自研芯片的重要性。
特斯拉早期的自動駕駛方案Autopilot高度依賴Mobileye提供的芯片和算法,但Mobileye交付給客戶的是一個“黑盒”,里面的算法無法更改。馬斯克雖然不喜歡,但當時Mobileye市場份額接近壟斷,奔馳寶馬都在用,你愛買不買。
為了提升輔助駕駛性能,特斯拉嘗試在內部開發(fā)視覺算法Tesla Vision。Mobileye得知后試圖阻止,甚至用斷供和漲價威脅。結果是極限施壓玩脫,特斯拉移情英偉達。
英偉達的方案是只提供芯片,由車企自行研發(fā)算法。面對特斯拉這個大客戶,英偉達不僅給了很大折扣,黃仁勛也沒少曬自己的特斯拉座駕,但雙方的合作不滿三年,就被特斯拉的自研方案取代。
拋開地緣政治等宏觀因素,單純從技術層面考慮,“自主可控”的優(yōu)勢可以總結為兩點:
一是通過軟件構建差異化優(yōu)勢。自動駕駛是一項硬件趨同,差異化更多依賴軟件能力的技術,因此車企有足夠的理由自行研發(fā)自動駕駛算法,這也是Mobileye在近幾年不斷被車企拋棄的原因之一。
二是專用芯片的效率更高。英偉達在汽車領域異軍突起,要歸功于在GPU市場練就的算力大法。但通用芯片普遍有個問題:效率不高。
按照李想的說法,特斯拉的兩顆FSD芯片方案,紙面算力遠遠不如兩顆英偉達OrinX,但兩者的“有效算力”基本一樣。原因在于FSD芯片自產自用,可以和自家的純視覺算法更有效耦合。但英偉達不是只做特斯拉的生意,芯片設計上必然會為了通用性犧牲。
時至今日,特斯拉的FSD芯片只迭代過一次制程,芯片設計還是原汁原味,但對應的算法已經(jīng)更新了無數(shù)次。
更深層的原因在于,如果輔助駕駛乃至自動駕駛逐漸普及,那么“芯片+算法”構成的系統(tǒng),就類似于“CPU+操作系統(tǒng)”之于PC,成為決定產品差異性的關鍵因素。
對車企來說,不能將核心軟硬件握在手里,等于把“產品定義權”和與之對應的附加值拱手讓人。
2007年iPhone發(fā)布會上,喬布斯引用了Alan Kay的一句話:真正在意軟件的人,應該自己造硬件。
按照喬布斯的規(guī)劃,硬件是蘋果產品的大腦和肌肉,軟件則是靈魂。繼任者庫克遵循這一規(guī)劃,一步步打造了一個望而生畏的芯片產品線。
早期的輔助駕駛有點像筆記本電腦上的攝像頭,主打一個“又不是不能用”,因此Mobileye這類成熟方案,更有利于快速推向市場。但當輔助駕駛能力開始深度影響購車決策,車企便有足夠的動力構建自身的產品差異性。
有蘋果教科書級別的造芯史擺在手邊,有特斯拉大干五年實現(xiàn)自主可控的參考教材,車企難免會產生“我行我上”的沖動。
脆弱的根基
2022年9月,通用汽車旗下自動駕駛公司Cruise公開了一款代號“Horta”自動駕駛芯片。按照Cruise的設想,這款芯片會在2025年裝進無人車Origin里。
看著團隊多年研發(fā)投入修得正果,Cruise硬件負責人Carl Jenkins向媒體哭訴[3],由于采購規(guī)模太小,根本沒有議價權,只能花大價錢從“一家知名供應商(英偉達)”那里采購GPU:
“我們的車型數(shù)量很少,沒有和芯片商談判的權利。因此,我們必須掌握自己的命運?!?/p>
事實證明,掌握Cruise命運的不是自研芯片,而是大股東通用。去年底,通用宣布放棄Robotaxi的研發(fā),停止向Cruise注資,芯片和無人車成為鏡花水月。
芯片設計是一場挑戰(zhàn)物理學的浪漫冒險,但也是一沓能把公司干倒閉的賬本。
根據(jù)IBS測算,設計一顆7nm芯片的平均成本大約2.17億美元,一顆5nm芯片要花費4.16億美元。流片一次算作5000萬美元,那么車企試錯成本高達4.6億美元。
由于芯片從0到1的環(huán)節(jié)不產生任何收入甚至現(xiàn)金流,因此對大部分企業(yè)來說,相比技術難題,手里的現(xiàn)金儲備能不能扛過漫長的研發(fā)與驗證周期,才是關鍵問題。
流片成功就像電影過審,拿完龍標還得看票房成績。芯片研發(fā)的目的不是在匯報驗收后束之高閣,因此,芯片需要足夠大的終端產品銷量攤薄成本,才有可能實現(xiàn)正向回報。
初代iPhone研發(fā)時,喬布斯曾勸說英特爾為蘋果開發(fā)手機芯片,結果價格沒談攏。CEO歐德寧事后痛徹的悔恨,完美詮釋了這條行業(yè)鐵律[5]:誰能想到iPhone的銷量會是預計的100倍?
當年OPPO的芯片團隊哲庫面臨的問題就在于,將芯片研發(fā)成本按照手機銷量分攤,會導致產品成本反而高于外部采購,必須漲價才能維持原本的產品利潤率,很可能導致市場競爭力被削弱。
芯片公司富可敵國的原因不是因為芯片賣的貴,恰恰是因為芯片賣的便宜。任何試圖自研的企業(yè)恐怕都要捫心自問: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出貨量。
特斯拉第一代FSD芯片歷時18個月設計完成,從立項到量產裝車用了三年時間,當時,特斯拉已經(jīng)是全球銷量第一的新能源車企(36.78萬輛)。
除了當前百萬規(guī)模的銷量,特斯拉還有采用自研方案的數(shù)據(jù)中心來分攤成本,這是大多數(shù)躍躍欲試上馬自研的車企所不具備的。按照地平線CEO余凱的說法,“賺錢的速度比造車還慢”[4]。
按照行業(yè)估算,臺積電5nm代工價格是每片晶圓1.6萬美元,接單至少2.5萬片,一次性代工費用大約4億美元。
若一年賣出20萬顆芯片,分攤到每顆芯片的研發(fā)與制造成本就超過4000美元,若一年賣100萬顆芯片,單顆芯片分攤的成本在800美元左右。即便這樣,也遠遠超過英偉達的OrinX。
自動駕駛芯片的生命周期長達3-5年,車企不僅要證明其投入產出比符合商業(yè)邏輯,更要不斷加碼投資,確保下一代芯片產品的競爭力。因此,即便強如蘋果和特斯拉,在卷起袖子自研之前,也都要積累足夠多的產品出貨量。
當越來越多身陷價格戰(zhàn)的車企試水造芯,段永平那句“改正錯誤越早越好,不管多大的代價都是最小的代價”,含金量恐怕還將繼續(xù)提高。
巨人的肩膀
車企造芯的決心轟轟烈烈,但時至今日,能夠實現(xiàn)自動駕駛芯片研發(fā)量產,并大規(guī)模裝車的車企,只有特斯拉一個。
如果按馬斯克的說法,特斯拉是一家“人工智能公司”,那么這個數(shù)字就是零。
芯片越往上設計,就越離計算機、半導體、數(shù)學這幾門科學越近,人才的重要性就越來越高。
2019年,蘋果把一家名為Nuvia的芯片公司告上了法院,公司創(chuàng)始人是在蘋果工作了近十年的芯片架構師Gerard Williams,參與了從A7到A13處理器的開發(fā),以及M1芯片的設計。至于訴訟理由,是科技公司打官司常見的“竊取商業(yè)秘密”。
在蘋果的同行看來,起訴書毫無疑問是在暗示Nuvia頂尖的芯片設計能力。官司還沒打完,Nuvia的人才、技術和專利被手速最快的高通以14億美元打包帶走。
而根據(jù)研究機構Semianalysis的說法,自從Williams離職,A系列芯片就顯示出性能提升不足,有限的進步全靠臺積電的刀法。
在計算機和半導體的發(fā)源地硅谷,天才芯片架構師比全世界任何地方都要多,但終究沒有富余到“你不干有的是人干”的程度。因此,財力雄厚的汽車公司在拋出橄欖枝之前,恐怕也得問自己一個問題:
為什么他們要放棄頂級半導體公司的工作機會,去汽車公司做芯片?
馬斯克本人雖然畫大餅成癮,但在招聘市場上的確可以轉化為實實在在的影響力。按照BusinessInsider的說法,特斯拉員工的基本薪資普遍低于高科技公司和汽車業(yè)同行,相比股票激勵,一些人選擇加入特斯拉,恰恰是因為馬斯克有足夠的號召力。
自動駕駛公司元戎啟行CEO周光曾在一次采訪中直白的說[7]:馬斯克的優(yōu)勢在于有資源,有號召力。除了Elon,誰還能把Kapathy叫過去?像我,讓我匯報給一個傻子,我才不愿意。
周光口中的Andrej Karpathy出生在斯洛伐克,15歲隨父母移民加拿大,在斯坦福的導師是李飛飛,畢業(yè)后參與創(chuàng)辦OpenAI,2017年被馬斯克厚著臉皮挖到了特斯拉,直接向自己匯報。
頂尖人才尋找的并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個值得托付偉大事業(yè)的地方。那么,星艦助推器被機械臂穩(wěn)穩(wěn)夾住的瞬間,正在地球與火星之間的軌道上漂流的Roadster,以及跑車里那塊印著“Made on Earth by humans”的電路板,就是完美的招聘廣告。
在宇宙漂流的特斯拉Roadster,一塊電路板上寫著“Made on Earth by humans”
特斯拉FSD芯片的靈魂人物是芯片大神Jim Keller,其成名作包括AMD Athlon、蘋果A4、AMD Zen架構等等。除了擅長設計芯片,Jim Keller也擅長跳槽,在DEC、蘋果、AMD、英特爾都短暫任職。
接班Jim Keller的是他在蘋果的老同事Peter Bannon,曾主導蘋果A4到A5處理器的開發(fā),現(xiàn)在還兼任特斯拉Dojo項目負責人。馬斯克雖然嘲諷蘋果只會招被特斯拉開除的人,但自己挖起蘋果的墻角一點不含糊。
坊間傳言,馬斯克成立xAI的一大原因在于,手下大員接二連三跳槽去OpenAI和DeepMind,面對想離職去搞大模型的人,馬斯克會采取兩步走策略:先說服對方留在特斯拉,不答應就再發(fā)一份xAI的offer[8]。
大部分汽車公司的難題在于,它們既沒有半導體產業(yè)的輝煌履歷,也沒有能與頂級芯片公司媲美的資源,更不擅長管理與激勵那些看似離經(jīng)叛道的天才。
Jim Keller在FSD芯片設計完成后激流勇退,馬不停蹄的跳槽到英特爾。他在離開時說:My lifelong passion has been developing the world’s best silicon products(我畢生的熱情所在,是開發(fā)世界上最好的芯片)。
跟這種人談“比待遇越比心胸越窄,講奉獻越講境界越高”,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尾聲
2005年,安卓系統(tǒng)的締造者Andy Rubin為首的8人團隊飛赴韓國首爾,與三星洽談投資合作。當時安卓系統(tǒng)尚在Demo階段,但三星手機業(yè)務一把手李基泰高度重視,囑咐團隊務必落地。然而,三星還是把這個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最大的戰(zhàn)利品拱手讓給了谷歌。
當時,三星手機團隊以高規(guī)格接待了Andy Rubin一行,但聽說安卓團隊只有8個人時,三星高管的反應是“笑了”,禮貌的詢問“你們是不是在做夢”,并表示“我們有300個人在做操作系統(tǒng)”。
后來Andy Rubin參與了一次谷歌組織的內部演示,谷歌的回應是[9]:不好意思打斷一下,我們想把你們買下來。
安卓在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大放異彩,有谷歌慧眼識珠,恐怕也得感謝三星不買之恩。所謂隔行如隔山,當電動車越來越像消費電子產品,老牌燃油車企相繼在Corner Case面前陰溝翻船,產業(yè)鏈的附加值開始結構性的遷移。
汽車生產線可以拔地而起,產值、規(guī)模、市占率這些參數(shù)可以輕而易舉的統(tǒng)計,但芯片和它背后的計算機科學很難用論文和專利這類指標衡量,它更關乎對科學的尊重,和對天才與汗水合理的定價。
黃仁勛說自己從來不關注市場份額,這有一定道理。因為所有高科技公司最重要的競爭力,是對頂尖人才的吸引力。
塑造它的方法有很多,但肯定不包括“天道酬勤”和“上善若水”的牌匾。
參考資料
[1] The First Person to Hack the iPhone Built a Self-Driving Car In His Garage,Bloomberg
[2] Tesla responds to Mobileye’s comments on Autopilot, confirms new in-house ‘Tesla Vision’ product,Electrek
[3] Upset by high prices, GM's Cruise develops its own chips for self-driving cars,Reuters
[4] 地平線余凱:復盤造芯這六年,賺錢速度比造車還慢,未來汽車日報
[5] 蘋果造芯:失敗、蟄伏、蓄力,然后打贏所有人,遠川研究所
[6] 當蘋果芯片跌落神壇,智東西
[7] 對話元戎啟行周光:今天的自動駕駛是模型拖后腿,云見Insight
[8] 不是鄭小康,微博
[9] 安卓傳奇,Chet Haase
編輯:李墨天
視覺設計:疏睿
責任編輯:李墨天
研究支持:何律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