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從哲庫開始,行業(yè)內倒閉的消息,好像已經有點麻木了。但時隔大半年,我還在懷念它。”
2023年5月,“國內第五大IC設計公司”哲庫宣布關停,震動了整個半導體行業(yè)。2024年1月25日,哲庫科技(廣東)有限公司經營狀態(tài)變更為注銷,這個曾經擁有3000多人的龐然大物,正一步步消失在公眾視野,僅留給外界無數爭議與想象。
過去一年來,市場競爭前所未有的激烈,一大批芯片公司破產重組乃至解散。正如鈦媒體所報道的,截至12月11日,2023年中國已經有1.09萬家芯片相關企業(yè)工商注銷、吊銷,比2022年的5746家增長89.7%,平均每天就有超過31家芯片企業(yè)注銷、吊銷工商信息。有人對此評價,近幾年“過熱”的芯片行業(yè),正在付出代價。
每當看到這些消息,盡管評論區(qū)總有人歡呼叫好、拍手稱快,視其為去蕪存菁。但我們仍不禁深入探究:為什么?他們何以走向解散?倒下的是哪些人?這對產業(yè)真的是件好事嗎?2024年,芯片企業(yè)倒閉潮會愈演愈烈嗎?
叫好聲痛罵的是,渾水摸魚的人
坦白地說,國內芯片行業(yè)的加速發(fā)展受益于外部封鎖與“國產替代”。這兩者騰出了巨大的需求空間,共同開辟了一個新的市場,使得本土企業(yè)在初期能夠有競爭力地“賣出去”,從而有底氣沉下去把產品“造出來”。
倘若將2018年“中興事件”、2019年“華為事件”喻為引線,那2021年“缺芯”則成了濺起的火星,再次點燃了整個芯片行業(yè)?;蚴羌覈閼?,或是追名逐利,熱錢涌入后,一大批創(chuàng)業(yè)公司涌現,像遷徙的群鳥,整齊劃一地向芯片進發(fā)。
當“國產替代”的呼聲成為共識時,其所帶來的龐大利益也攪渾了這池水。我們不能否認,行業(yè)內的有志之士通過技術創(chuàng)新,在高精尖、高難度的領域攻克難關。但也看到有不少渾水摸魚的人,喊著“國產替代”畫PPT,從投資人手上拿到錢后做“替代國產”,選擇在低端領域中跟隨和模仿。正如行業(yè)人士鐘林所言,這類人干的是產品工程,而非創(chuàng)新。
然而低門檻也意味著,短暫的熱潮過后,他們不可避免地面臨高度內卷化的局面。當投資人漸趨謹慎,失去了“熱錢”的支持,這類人便被卷死在激烈的低端芯片競爭里??梢哉f,他們因“國產替代”而生,也因“國產替代”而死。
比起這類人,還有一類渾水摸魚的人更令產業(yè)界厭惡,那便是“騙補”的偽科技公司。他們打著“國產替代”的幌子四處圈錢,“既不國產,也不替代”,有的拿到補貼就果斷倒閉,有的爛尾、跑路,留下一地雞毛。慶幸的是,隨著監(jiān)管政策的收緊,以及產業(yè)人士的積極揭露,這些“產業(yè)蛀蟲”正在顯形。
傲慢的人,做不了芯片
做芯片,并不是一件能“大力出奇跡”的事情。傲慢的人低估了行業(yè)的難度,更低估了周期的力量。
半導體是個周期屬性極強的賽道,其背后本質是供需關系的變化。過去20年來,全球半導體行業(yè)呈現明顯的周期與成長特性,每隔4-5年經歷一輪周期。
上行周期通常為2-3年,行情好、關注度高、熱錢多,許多細分領域涌現出大量同質化企業(yè),企業(yè)加大資本開支并規(guī)劃產能擴產;下行周期通常為1-1.5年,下游需求低迷,供大于求引發(fā)產品價格回落,銷售額量價承壓,大量缺乏競爭力的參與者因此被篩掉。
這套邏輯看似簡單,但唯有親身經歷后,才能明白“下行周期”四個字所承載的重量。它可能意味著訂單的大幅縮水、庫存的瘋狂積壓、現金流的斷裂、發(fā)不出的工資以及完全被打亂的發(fā)展節(jié)奏。
如果說2024年的今天,我們已看到產業(yè)復蘇的曙光,那2023年就是黎明前的黑暗。下行周期中,火熱的市場驟然冷卻,芯片行業(yè)猶如過山車般,在經歷了短暫的火爆、膨脹期后,泡沫被迅速刺破,從狂熱漸入冷靜。
與此同時,在最新一輪周期中,疫情對全球供應鏈的沖擊,進一步加劇了芯片市場的供需失衡。傲慢者只看到了高漲行情因此出現,卻未預料到它提前透支了未來的需求,輕視了這場下行周期的寒冬。
隨后,當賣方市場轉變成買方市場,面對有限的需求和激增的庫存,芯片公司們被迫采取激進的市場殺價策略,以極低的利潤甚至負毛利展開廝殺。一開始是為了清庫存,只為了掙錢盈利;但隨著庫存消耗基本完成,廝殺的目標就變成了爭奪客戶和市場占有率。準備不充分的傲慢者,也因此倒下。
貪婪的人被“去泡沫化”
資本猶如一把雙刃劍,在推動行業(yè)前進的同時,也會因為“過熱”而造就虛假繁榮、引發(fā)泡沫。此前,在諸多因素的推動下,半導體投資領域迎來高度過熱,芯片行業(yè)也迎來了高估值模式:企業(yè)估值偏高、人才薪資虛高、切入賽道過高、研發(fā)“心比天高”。
和利資本執(zhí)行合伙人張飚曾在36氪專訪中表示,對于國產半導體產業(yè)發(fā)展來說,這種過熱必然會推動大量不良競爭出現,行業(yè)陷入浮躁,與半導體自身強工程化、強精耕細作的屬性背道而馳。
浮躁的情緒下,許多新成立的芯片公司在選擇發(fā)展方向時,更多考慮的是對資本的吸引力,而非短期內的實際可行性。“國產替代”浪潮下,高端芯片成為產業(yè)界和投資者們最為青睞的領域,然而高端芯片的研發(fā)難度大、流片過程復雜、實現并不容易。
對于初創(chuàng)芯企來說,選擇過于高端的切入賽道,其實就是一次賭博。賭自身踩中了行業(yè)的趨勢,賭產品和技術在每個節(jié)點都順利交付,同時賭資本市場的長久青睞,將“生存的壓力”押注在源源不斷的資本支撐上。
另一種貪婪則是“心比天高”,自身研發(fā)團隊較小,但所鋪設的產品線卻過多。比如TCL旗下的摩星半導體,團隊規(guī)模僅有近百人,但其產品方向涵蓋了智能感知交互(近場、遠場語音識別處理,手勢、姿態(tài)、情緒感知處理),AI圖像處理,智能連接,以及新型顯示驅動的集成電路芯片設計。四面出擊的決策下,成立兩年半來,該公司尚沒有公布過具體的芯片研發(fā)進展,并于2023年11月宣告解散。
此外,盲目擴張的“攢局”式發(fā)展也絆倒了不少人。通常來說,這類芯片公司的核心團隊系憑借遠高于市場合理水平的薪資待遇組建而成,而在擴張過程中,若未能妥善控制招聘速度,過快的現金流消耗或將成為致命隱患。
以世界500強企業(yè)復星集團出資設立的復睿微為例,自2022年1月成立到2022年12月,團隊成員規(guī)模便超過了300人,并在北京、深圳、南京、無錫、西安、合肥和英國劍橋設立了研發(fā)中心。然而,到了2023年12月,該公司卻被曝出部分辦公室退租、團隊精簡的消息。
當市場開始降溫,高估值模式也開始消退。除了芯片公司,芯片從業(yè)者的境遇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面對短期的激烈競爭,不少芯片公司選擇降本增效,人才要求驟然抬高,從“學歷二本、三本、??贫伎梢浴钡健肮ぷ鹘涷炓荒?、兩年、三年都不要”,僅僅是半個周期波動的時間。而前兩年為了高薪轉行到半導體的新手,以及僅僅只參加了幾個月培訓的投機者,就成為了被去掉的“泡沫”。
失去價值的人,正在被淘汰
近兩年來,芯片公司尤其是芯片設計公司,盈利能力被頻繁地提及和討論。據清華大學教授魏少軍在ICCAD 2023上分享的數據,2023年國內共有3243家芯片設計企業(yè),其中1910家企業(yè)的銷售收入小于1000萬元。
不可否認的是,半導體投資領域高度過熱的時期,誕生了一大批依賴外部融資、尤其是股權融資為生存發(fā)展輸血的芯企。這群人踩著獨輪車爬坡,都自信能趕在負荷前造出第二個輪子。
當資本瘋狂追逐的時代過去后,部分仍未擁有造血能力的芯片公司,便失去了唯一的“輪子”,跌得鼻青臉腫??梢哉f,“自我造血”能力的缺乏,正在成為整個行業(yè)發(fā)展的“生死劫”。
目前,半導體投資更趨理性和謹慎,比起押注擁擠的芯片設計賽道,投資人更愿意向上游的半導體材料和設備走。據晚點LatePost報道,2023年半導體設備領域融資數已是芯片設計的兩倍?!叭缃竦男酒O計投資,能夠得到青睞的基本是細分賽道的隱形冠軍”,換句話說,你的產品得足夠有競爭力,并已經歷過市場的充分驗證,否則便會淪為資本眼中“失去價值”的人。
對創(chuàng)始團隊來說,除了投資價值,并購價值也是至關重要的籌碼。并購在半導體行業(yè)十分常見,不少行業(yè)龍頭都是借并購快速崛起的,許多無法存續(xù)的公司也通過被并購換個形式繼續(xù)存在。
但有兩類芯片公司,卻最容易失去并購價值。一類是大企業(yè)孵化的芯片公司,正如北京半導體行業(yè)協(xié)會副秘書長朱晶所分享的,由于靠背大企業(yè),它們被并購的約束太多,因此原地解散是最簡單粗暴直接的;另一類是處于低端芯片賽道的公司,由于門檻過低,行業(yè)競爭十分激烈,“價格戰(zhàn)”的落敗者通常在技術水平和產品競爭力上表現不佳,這樣的并購對于其他企業(yè)而言并無意義。
這些失去價值的芯片公司,正在被逐步淘汰。其中,既有低技術含量的中小廠商,也不乏深圳九州電子之家、洪芯微科技、時代芯存等專精特新企業(yè)和明星創(chuàng)業(yè)公司。隨著產業(yè)淘汰賽的加劇,越來越多的芯企也將或主動、或被動地消失在市場的洪流中。
夢醒時分,跨界的人選擇放棄
“跨界造芯”已經不是新鮮事了。過去幾年,你時不時就能聽見IT互聯網行業(yè)的大公司斥巨資造芯,也能看到被“缺芯”苦怕了的車企邁入芯片行業(yè),甚至能瞧見百貨大佬、地產老兵、水泥界、服飾品牌轉型涌向半導體的身影。
但如今,曾經大刀闊斧邁入芯片行業(yè)的跨界人士們,正從一個個美夢中驚醒,并毅然決然地在自研芯片上選擇了撤退,其中不乏實力雄厚的企業(yè)。
最典型的案例就是開頭提到的哲庫。作為國內ToP級的芯片設計公司,哲庫吸引了展銳、海思、高通等知名芯片設計企業(yè)的人才加盟,并成功研發(fā)出了兩款自研芯片MariSilicon X和MariSilicon Y,甚至被部分業(yè)內人士視作“IC人的巴黎公社”。
2023年5月12日中午,OPPO宣布解散旗下芯片公司哲庫(Zeku)業(yè)務,3000多人團隊就地解散,不再造芯,給行業(yè)扔下了一顆深水炸彈。對于哲庫關停的原因,各方猜測四起,有人認為是高端手機體量可能支撐不起來自研芯片的迭代,也有人覺得或是規(guī)避地緣政治干擾的可能,OPPO官方則歸因為“全球經濟、手機市場的不確定性”。
同樣撤退的還有吉利旗下的星紀魅族集團。2023年8月8日下午,星紀魅族正式宣布,面對全球經濟環(huán)境的不確定性,業(yè)務無實際產出且投資成本高,最終決定終止自研芯片業(yè)務。
另據科創(chuàng)板日報報道,在顯示有對外融資紀錄的項目中,金固股份、大為股份、創(chuàng)維集團等上市公司旗下的半導體相關項目公司已經注銷。其中,2021年成立的中科維智、金固國誠半導體,先后于2023年1月和8月注銷;大為股份則在2023年3月公告了注銷特爾佳科技,并表示此舉“是為了進一步梳理公司下屬子公司的定位及業(yè)務關系,精簡公司組織結構、降低管理成本,提升公司資產管理效率及整體經營效益”。
“自古多情空余恨,好夢由來最易醒?!闭缯軒霤EO劉君數次哽咽后道出的遺憾,隨著經濟形勢下的主業(yè)承壓,企業(yè)跨界造芯的熱潮正回歸理性。夢醒時分,跨界的人不得不選擇“改正錯誤”、聚焦主業(yè)。
被浪潮裹挾的人,只是為了活著而活
現代詩人臧克家曾寫了一首抒情詩,“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前者恰是如今不少芯片公司的縮影。他們被資本和市場的浪潮裹挾著前進,只是為了活著而活,直到等來一個生或死的判決。
正如經濟學家管清友所說的,在資產泡沫化的時候,投資機構的主要退出方式和盈利方式不是靠企業(yè)內生增長,而是靠企業(yè)的估值倍增。這也是半導體行業(yè)目前所面臨的窘境。
由于半導體行業(yè)高昂的投資成本,許多投資機構瞄準的大多是上市后的退出機會。然而,隨著IPO節(jié)奏階段性收緊,IPO項目審核愈加嚴格,半導體企業(yè)上市變得更具挑戰(zhàn),投資退出也變得困難,投資者的收益難以兌現。
而國內大部分基金只有3至5年的投資期,5年內上市成為了芯片融資BP的標配,這也意味著接受投資的芯片公司將不得不奔著上市沖刺。行業(yè)人士鐘林就曾公開表示,為了追求快速上市,一些公司產品銷售不需要毛利,通過資本賦能大量堆人。
即使成功上市,芯片公司依舊被浪潮所裹挾。一旦上市,企業(yè)便轉為財務驅動。每個季度的營收和利潤均會公之于眾,對股價和市值產生影響,若跌破發(fā)行價或出現虧損,團隊股東將無法減持。“所以,芯片上市公司只能拼命去掙錢、掙快錢,通過規(guī)模經濟去提高市場占有率和整體利潤,追求當下的現實和利益。”鐘林提出,這正是國產芯片所面臨的兩個陷阱:從融資走向融資、從紅海走向紅海。
另一方面,受制于市場或技術因素,多數芯片企業(yè)注定只能擁抱內卷、隨波逐流。它們的產品缺乏一定的市場占有率,又無法持續(xù)投入大量資金研發(fā)先進技術,只能在低端領域進行重復性工作去迎合市場?!澳睦镄枨蟠缶娃D到哪里去,趕緊做個能用的出來投向市場,有訂單就行,不行立刻就換。”
在一次又一次的浪潮中,越來越多的失敗者被淹死了,但更多的人仍在潮水里沉浮掙扎,“即使是裸泳茍活,也比死了好?!敝挥挟敋埧岬男酒蕴愓嬲齺砼R,那些被浪潮裹挾的人們才會隨之逐漸“退去”。
芯片淘汰賽仍會繼續(xù),并注定越來越殘酷
放眼2024年,盡管復蘇和增長已成為行業(yè)共識,但對部分芯片公司來說,不確定性仍然籠罩在行業(yè)之中。借用鐘林的觀點:“即便市場增長20%,也不會對國內芯片公司盈利起到什么幫助,產能整體上仍是過剩,市場依舊過度競爭,芯片毛利繼續(xù)往下走。”
同樣的,芯片淘汰賽仍會繼續(xù),并注定越來越殘酷。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期待政府與產業(yè)界人士能增進溝通,促使企業(yè)通過并購整合實現有序退出,而非被迫破產,從而避免資源浪費。
審視芯片企業(yè)自誕生至消亡的一生,可見“資本”一詞始終貫穿其中。許多人隨資本的涌入而來,亦因資本的撤離而隕落。正如浙江大學國際聯合商學院數字經濟與金融創(chuàng)新研究中心聯席主任、研究員盤和林所述,半導體技術的突破,單靠資本堆積是無法實現的,需要持續(xù)的技術研發(fā)和積累,形成技術、人才、收入的正循環(huán),才能有所進步。
由此可見,我國芯片產業(yè)投資發(fā)展的策略亟待調整。在引入半導體產業(yè)鏈的過程中,政府應全面評估城市的人才儲備與財力支持是否充足;投資者需逐步摒棄短期盈利思維,轉向長期穩(wěn)健的投資策略,并審慎評估過去對于“攢局式”明星項目的依賴程度;企業(yè)則應強化內部實力,由過度追求擴張轉變?yōu)榉€(wěn)步發(fā)展,確保現金流穩(wěn)定基礎上,大力提高研發(fā)投入,推動產品與技術向高端發(fā)展,從而實現企業(yè)價值的全面提升。
我們相信,企業(yè)的消亡是難以避免的,但對整個半導體行業(yè)而言,淘汰亦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在市場洗牌和重組的浪潮中,我國有望孕育出具有競爭力的芯片產業(yè)巨頭,這無疑是整個行業(yè)所希冀的。我們期盼著那一天的到來。